Adagio-Moderato:月光




樿




1.
夢…他最近一直作夢,夢得頭痛。

對兩個睡眠的人來說,夢境或許是相通的。因為在過多的夢裡,飛影發現自己竟來到狐狸的夢境,很驚訝地發現那個國度中居然沒有任何血腥……或許千年歲月能將鮮紅的血漂白成月光的顏色,然後讓屍體橫布的土地長滿茵茵茸茸的碧翠綠草帳幔,而從偶爾露出土壤的顱骨間冒出松樹苗如章魚爪般的肥肥葉芽,也理直氣壯地靠附著骨植,使那顯得祇不過是承土的器皿而已。

潑天的綠,空靈而緲茫的,空氣中充盈滿滿的月光,與澄碧混在一起便成了鍍上銀粉的霧青,濛濛然地彷彿這裡下著萬年不停的細雨…太過安寧靜謐。
而這裡也沒有花的存在,連一朵紅玫瑰--狐狸的招牌專屬持有物--都沒有。

見不到紅色的火妖,忽然間,覺得孤獨。

「你來參觀?」一個聲音,飛影回頭,是那隻漂漂亮亮的狐狸,他是妖狐的模樣。或許因為白銀裝束能因應這裡的清輝而得到最大的艷麗以及…以及…以及什麼呢?他猛然間找不出字眼來形容眼前這妖狐的模樣。是太美了?還是太過和諧搭調?火妖並不知道…如今用眼睛去欣賞比用腦袋來思考還要實際得多,所以他噤了聲。

「這是我的花園。」狐狸說,手指向一個方向:「有很多花…你看!」

但順著藏馬修直的手臂望過去,飛影沒見到任何一株花木的存在,只見到土壤裡零零落落、陸陸續續地有被發芽的種子撐持地面破出天日的跡象…

「不對!!這不是我的花!!」與此同時的是妖狐瘋狂幾近崩潰的尖嘯,絲毫不復以往冷靜的模樣。那些蜂擁出地面的竟是一根根濕潤的骨頭,它們盤旋如牽牛花、直立如劍蘭、婀娜如麗春花、匍伏如倒地蜈蚣的種種植物姿態持續生長著,然後結出蓓蕾,綻開,每朵花心裡都盛著一顆眼珠;駭人的是它們都還能滴溜溜地轉著滾,都還能惡狠狠地瞪著人。

狐狸開始無助地刨挖著土壤,卻翻出更多,年代更久的屍軀:「不對!不對!!這不是我的花!不是…」他越是猛力地翻土就出土越多他口中「不是他的花」的玩意兒,狐狸忙亂的樣子可真不好看:銀髮散亂、身上沾滿泥灰…不,那不是泥灰,而是一團團腐爛焦臭的屍肉…


2.
「藏馬!」終於,他忍不住地叫,企圖喚醒那神智不清的狐狸;但藏馬根本沒理飛影,好像從未看過火妖,好像當自己一個人在夢裡。

夢中的藏馬在自己的夢中作著夢,而飛影在他的夢境裡見證狐狸的夢中夢。
明白了這點,他索性站在一旁,靜靜地等著現實中的狐狸清醒,然後將現實中的自己也叫醒。

火妖單純地以為,藏馬根本沒必要把這個算是紀念自己千年來的殺戮戰果--更可以說是悼念那些喪生在自己手下的生靈的祭壇--裝飾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昇平天堂……不,或許是故意如此,然後三不五時地沉潛入夢裡看望,喚出那些屍骨,一方面重溫掠殺的快感與優越,另一方面卻自殘地挖掘出內心的傷口與不安,隨著那些臭淋淋的血肉一片片地被翻絞出來,藏馬也逼著自己面對它們、檢視它們,這是使狐狸變得更為殘酷的磨練。

於是,他漸漸地從這個夢裡窺知:藏馬的心靈深處,其實害怕著血腥。
而且有相當程度的自虐。


3.
從這之後他開始不喜歡作夢了。

潛入狐狸的夢,得知狐狸的心底秘密,彷彿也意味著自己的某一部分也即將被揭開,或者已經被揭開了…糟糕的是,他不知道是哪一部份--所以也無從防範起,也無從修補起。

今晚又是個帶著水色夜涼的月夜,窗外的細雨無聲地飄掠過空氣的灰塵縫隙,是個很適合作夢的夜晚。

睡前,他帶著懷疑的目光審視過藏馬的臉,心想這傢伙會不會在自己潛入他夢裡的時候,也入侵到了自己的夢裡?

即使帶著這樣的濃濃臆測,但還是抵不過沉重的眼皮塌下的一瞬間,而他決定,如果可能的話,今天還是留守在自己夢裡好了,作著那重複殺戮的、被丟棄的、血肉糢糊與斷肢殘幹的夢。


4.
他向來很少作夢…夢境是年輕人血氣方剛的慾望難以發洩盡,才在睡眠中虛擬的另一個足供衝殺爭奪滿足幻想的世界,所以作夢象徵青春…而他,已經過了那年紀了。即使有夢,他也未曾記得。
〝或許夢中的自己也沉睡在另一場夢裡,導致現實中的自己什麼夢也記不得…〞這種帶點看似頗具層次性卻始終荒謬古怪的解釋,有一陣子他倒十分信服呢。

但他今夜卻作了夢。
〝是因為月吧,今晚上的月亮太適合遐想綺思了…〞他嘲謔地想,又為自己尋找了一個藉口。

沒錯,他作了夢,藉著那混著雨沫的月光…還是被月光染成灰白的雨沫?像是晶瑩的細玻璃,落到地上時唯恐它們碎去…但地上卻怎樣也找不到一絲一毫有關月光或是雨絲的破片。而且他還來到飛影的夢裡--猛一瞧他還以為是自己的夢境--如此血腥冷涼,與不平靜。(很顯然地藏馬根本沒親身到過自己夢裡)

狐狸往火妖的夢中看去…是黑色的,飄著漫天的雪,雪雖是淨白卻仍不足以驅除這些黑暗,所以即使是一層厚厚的雪覆在他夢裡的土地上,但那基底色仍然是不能被掩蓋、不能被淡化的黑。

〝雪的顏色是否純白根本沒有意義,似乎只是為了增添黑暗更該具有的寒冷而已。〞他想著,不自覺地開始搓著自己的手臂,好冷。

〝飛影?〞寒意令他不自覺地四處尋找著那隻火妖。


5.
他沒有在他的夢裡遇到他,卻遇見了自己,那是夢裡的自己,而那妖狐模樣的「自己」也正在找他--「夢裡的飛影」。

「我們都在找人?是嗎?」
「你說呢?」
「他正在我的夢裡找你吧。」
「那麼他會遇到〝他自己〞吧。」似乎更冷了,他摩擦著手腕。

「躺下…挖開地上那層雪,躺下去。」那個藏馬命令道,而他無所覺地竟也這樣跟著做了,的確,一股隱隱的強韌的熱源從地底襲來,讓他凍僵的手腳暖了不少。
「為什麼?」他疑惑地問,卻見妖狐詭異又曖昧地一笑:「這底下藏著熔岩…你忘了這是他的心嗎?…我知道的,你不是常為了這吃不消?」
他倏地臉一紅,卻無法反駁這個由自己夢裡的另一個自己──那本是自己內心深處的投射──言語口舌也真鋒利得讓人無法招架,包括自己。


6.
彷彿白天沒看夠一般,他無法抗拒到他夢裡見那隻狐狸的強烈渴望,他還是晃來了屬於狐狸的獨特世界…雖然他希望,今天能遇到有著艷紅頭髮的他,起碼那能把這裡的單調裝點得熱鬧些…起碼,紅色令他比較不覺孤單,比較自在。

不同於上次的森林,這次卻是悠悠自山石滑下的泉,清流一絲絲一綹綹地混著月光,水沫線條般地在空氣中飄揚……他隨意地抓取了一束,那或說是光,或說是水的淡淡無實體的白清色…然後,他發現那是頭髮…

銀白的頭髮…是妖狐的頭髮…於是他看見妖狐掛著金色的淡漠立在眼前,手指梳掠著長髮,對他很傲然地淺淺微笑。

「藏馬?」他走前去,不期然那隻妖狐的形影卻幻作了一棵正開花的樹,自然地好像他本來就是一棵樹似的。

月色仍是在他的夢裡扮演要角,它染上花瓣的顏彩,一簇簇地從風中飄過他的眼前,他莫名地知道,那並不是人間界、甚至是魔界曾有過的花。如此薄軟清弱像絹綢質地的,沒有顏色…只在月光下才被映出很飄雅、很揮灑地像最頂級的蛋白石上折射出的第二重光,彷彿影子的影子,霓的霓那樣地不為人察覺…

但它卻如此深刻地留存在了他的印象裡,以及夢裡。

而且,他私下喚著它的名字叫作…叫作…

一聲囈語從飛影耳邊傳來,於是他傾身細聽,想知道那花朵的名字,彷彿那是狐狸畢生所隱藏的、比那恐懼血腥還要嚴重的、最大的秘密…

它的名字被叫作…被叫作…

忽然火妖又聽到身後的草葉一聲沙沙響,轉頭卻見身邊的那狐狸正打著呼嚕,正不自覺地嘀咕著些什麼東西。原來他已醒了,被夢境所驅逐,回到了現實。

然後,他抓緊了身邊那個人的手,察覺它竟是微微的涼,纖長的手指彷彿剛握過月光。


7.
稍後,他也睜開了眼睛,迎眼來的是天花板沉沉的黑,先是感覺到掌心處是暖暖的熱,然後他偏頭去看,確定了自己的手被身邊的人緊緊扣著,於是,他的手也回應似地握了握對方的手,而薄薄的唇微微向上揚幅,恰似窗外那鉤新月。

接著他闔上了那對盛載著月華的、澄淨的綠色眼睛。


8.
東方漸白,薄薄的雨幕像掀開紗廉地被蒸發掉,淡淡的皎清在掠忽一陣後便消失在晨曦裡頭,正如雪地上狐狸的躡足輕跳、靈巧擺抖的狐狸尾梢。


9.
哎呀,都是該死透了的、卻又可愛極了的月光。


-完-


後記:
無意識的一篇。光寫著生活中被截取的一小段時光也能是迴旋的無止盡呢。(笑)
來家竟像作客,是我太少回來?抑或是我已經與此脫節了?無所謂,無謂的悶然也能靠驅車往海堤一掃而空的,很久沒看海了哪,尤其是夜裡混著月光的海,神秘媚惑、而至於有缺陷的危險。
於是徜徉著欣賞著,不免憶起德布西的音樂了。